*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没有自己房间的女孩，在成长中没有遮蔽。小时候，她们有的与女性长辈住在一起，有的住在家中的公共区域。待她们离家之后，家只是暂住的旅馆，出租屋却成了更像家的地方，她们在得之不易的自由空间里，慢慢疗愈成长中的无奈与缺失。

文｜陈清泓

编辑｜王海燕

漂泊的童年

叶子是一个00后女孩，从她记事起，一直跟奶奶睡在一起。

叶子出生在江西省西南部的农村，家里有个大五岁的哥哥。叶子的父母靠做生意，在老家盖了三层自建房，不算客厅和餐厅，共有八个房间，却唯独没有她的房间。

八个房间是这样分配的，一楼两间，归分居的爷爷奶奶。二楼的大房间归叶子爸妈，小房间归叶子哥哥。后来，叶子哥哥结婚，便住进了二楼的客厅，原本的小房间成了客房。三楼有三间小房间，堆满了稻谷和杂物。

《以家人之名》剧照

叶子呢，叶子就从小和奶奶一起，睡在一楼同一间房里。在这间房里，有属于叶子的一张小床和一张老式木头桌，供她睡觉、写作业。小时候，叶子不太在意是否有单独的卧室，但上了高中后，叶子便觉出来不方便了。比如奶奶睡得早，不喜欢拉窗帘，起床后习惯大敞房门，这些都让叶子感到尴尬。叶子和奶奶“抗议”过几次，奶奶答应后，不久又忘记。

没有自己的房间，也就很难有自己的隐私。叶子说她上小学时，喜欢收集一些小女孩都有的东西，糖纸、纸条、明信片，放在她和奶奶的房间里后，总是没多久就不翼而飞。她问家里的大人，他们会随意说道“打扫卫生收拾掉了”，或者根本没有印象。

家里来客人，哥哥还会故意到奶奶屋里，翻叶子的东西，并摊在大家面前展示，让叶子觉得，自己像被当众“扒光了”。上高中时，她和朋友通信，信被小心地放在书桌的抽屉里，却又被妈妈翻了出来。叶子渐渐察觉出，在家里，没有一间能存放她秘密的房间，她像是住在荒野，四面没有遮挡。

于是，那些代表“少女心事”的小东西，叶子不再收藏，甚至还会主动销毁。

《我的巴比伦恋人》剧照

因为没有自己的房间，与叶子同岁的河南女孩小狮，也有相似经历。小狮说除了少量的生活必需品，她从小到大很难留下自己珍惜的东西，都在一次次的搬迁消失了。

上小学时，小狮在县城住校，周末才回农村老家。小狮老家也是自建房，共三个房间，一间归爸妈，一间归爷爷奶奶，还有一间放置杂物。爸妈在县里开餐馆，一般不回来，小狮就和小三岁的二弟，住在爸妈房里。

她记得，自己上小学时候，偶尔带同学回家，在房间里做游戏，说悄悄话，好奇又调皮的弟弟总会来捣乱，搅得她们待不下去。小狮那时就想，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就好了。

小狮上初中时，爸妈在市里买了一套两居室，并用隔板把家里的大卧室一分为二，分给了小狮和二弟。虽然隔板很薄，完全不隔音，但小狮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房间，感到满足。但好景不长，等小狮上高中，父母把市里的房子租了出去，小狮也失去了那个珍贵的隔间。

《我的姐姐》剧照

出租房子时，小狮毫不知情，只在某天放假时，突然被妈妈通知，以后放假去小姨家吧。从那之后，每到周末放假，小狮就去小姨家，和妈妈挤一个房间。等到小狮上大学，父母终于把出租的房子收了回来，但已经成年的小狮，要到父母的餐馆帮忙了，放假时只能住在餐馆的二楼。

那时，餐馆的二楼三间房，小狮和奶奶睡一间。房间没有窗户，小得只能刚好放一张床，并供人通过。不过在餐馆时，小狮说因为白天太忙太累，晚上很快就能睡着，根本来不及介意居住和睡眠环境。

而这时，比起自己，小狮更心疼家人，比如奶奶年事已高，本该在家里享福，却还要来餐馆帮忙，挤在一张小床上睡觉。二弟虽然有自己的房间，却没有床，只能打地铺。小狮知道，家里不容易，她不该再奢求有独立的房间。但每当大学放假，小狮还是有些发愁。

《狗十三》剧照

失去家的无力感

小狮和叶子，都把家比喻为“旅馆”。这种回家如寄居的感受，在她们成人后，越来越明显。

叶子高考毕业后，妈妈对叶子说：“家里有这么多房间，你都这么大了，还和奶奶住一个房间，让外人知道了不太好。”妈妈终于把三楼的一个杂物间收拾出来，宣布从今往后，那就是叶子的“闺房”了。这让叶子受宠若惊。

可真到三楼自己的房间一看，她的好心情又荡然无存。房间里的窗户和纱窗是破的，没有窗帘。房间里的其他配置包括：一张弹簧床（叶子爸妈用了几十年后淘汰下来的），床上配了棉被（铺了几十年，呈灰褐色）、被套（破了几个破洞），枕头（塞着破棉絮）、一张桌子（家里年头最老的桌子），一台风扇（已经不能摇头）。

《我才不要和你做朋友呢》剧照

叶子想起从前哥哥的小房间里，家具都是新的，还有家里唯一的空调。后来她哥哥结婚搬了出去，只偶尔和叶子嫂嫂回家，但爸妈还是花了好几万，给哥哥在家里装修了一间婚房。叶子的爸妈还花了几千块，给自己的主卧和客房换了新床。唯独叶子房间里的床，是淘汰下来的、谁都不要的旧床。

看到房间里的配置后，叶子忍不住质问妈妈，为什么自己房间的床，是这样的旧床？妈妈却同样委屈，说床又没坏，他们睡都没有什么问题。叶子当晚还是回到了奶奶的房间。叶子离家上大学前，又和妈妈强调了一遍，她想要一张好一点床，妈妈答应了她。

大一放寒假时，叶子回了家，发现自己的房间纱窗补好了，还挂上了窗帘，弹簧床也被移走了，换上了家里大伯结婚时买的床，虽然还是旧，但比原先那张好得多。甚至还有一个两层的书架和一个小衣柜，是叶子梦寐以求的家具。她知足地住了进去。

《二十不惑》剧照

可到了夏天，叶子的房间被太阳烤得滚烫，墙壁、桌子、地板、床，全都烫得烙人。叶子热得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后来，妈妈同意叶子去二楼的客卧（哥哥以前住的小房间），和她一起享受家里唯一的一台空调。没过几天，爸爸也进了小房间，在床边打地铺睡，叶子赶紧抱着枕头，回到了奶奶的房间。

为了躲避夏天的炎热，叶子开始在家里的各个房间“流浪”。她向妈妈提议，能否再买一台空调，却训斥“只懂享受，不懂付出”。叶子也试探过，能不能把客卧给她做房间，但妈妈说：“客人来了没地方住怎么办？反正你回家也待不了几天。”叶子想，原来妈妈也知道，三楼的那个杂物间是住不了人的。

今年过年，叶子回家，发现自己房间中的衣柜里，塞满了家里的被子、床单和衣服，书架上也塞满了杂物。她把所有东西都扯了出来，扔到床上或丢到一边，想用这种“抗争”努力开辟一点属于自己的空间。

《流金岁月》剧照

跟叶子不同，小狮更习惯沉默。前面提到，她家在市里的房子在小狮大学毕业后，已经收了回来。但小狮第一次回家，发现主卧的隔断已经拆掉了，原先她房间里的家具和物品，都消失了，而二弟的东西，却被小心地保存在另一个小房间里。

没有商量，也没有通知。后来小狮听妈妈说，二弟有了女朋友，过一段时间，家里还要再装修。小狮才明白，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妈妈还兴奋地带着小狮参观，说她花了大力气，才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小狮看见卧室的衣柜里塞满了妈妈的衣服，桌子上摆满了妈妈的化妆品。那一刻她感觉到，这个家现在是妈妈的家，以后是弟弟的家，再也不是她的家了。

《花水木》剧照

给自己一个家

小狮说，前不久她回家时，二弟没回家，她和妈妈说，想在二弟的房间暂住几晚。但妈妈立刻问：“你不喜欢妈妈了吗，不想妈妈了吗，不愿意和妈妈睡在一起了吗？”那天，已经22岁的小狮直接对妈妈说，她觉得自己年纪大了，再和别人一起睡不方便，她需要自己的空间。妈妈没有接话。

小狮说，她当时很失望，也很平静，她知道妈妈在“捍卫”二弟的房间。但是她们都没有把话说透，保留了一点体面。最后，小狮在二弟的房间里住了几天。

每当这个时候，小狮都特别想念自己的“家”。参加工作后，小狮马上租了房，虽然只是合租的一间小卧室，但她也按照自己的喜好，买了新的窗帘、地毯和挂饰，尽量把房间布置得温馨、漂亮。小狮感叹，长大成人后，能够经济独立实在太好了，哪怕是租的房子，也是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三十而已》剧照

而叶子大学毕业后，住在公司分配的双人宿舍里。我和叶子聊天时，她借用了正在加班的同事的房间，期间有人过来敲了几次门，我们的对话也因此中断了几次。最后，我问叶子，她理想中的自己的房间是什么样的，她说一定是温馨的，墙壁会被刷成暖色调，柜子里要塞满她喜欢的东西。

叶子说，虽然没有自己的房间，让她的成长更辛苦，家人的忽视，也让她觉得孤立无援，但至少她现在已经长大了，有工作和收入了。她在慢慢攒钱，她相信，总有一天自己会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

排版：瓶子/审核：同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