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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轻渺如尘埃，亦可灿烂如星云

文/任俊宇

这是一个最平凡的世界，黄发垂髫，共居一室，却并不怡然自乐；艰难困苦，鹑衣鷇食，却从未放弃热情与劳作。

这里是陕西的农村，是路遥穷尽一生描述其生活之质朴的地方，是单薄也厚实、温柔也粗犷、贫穷也富饶的陕北。

这里是最最平凡的世界，但这里孕育着最不平凡的人。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像是一粒尘埃，他们穿越时光，筑成了我们眼前的星辰大海。

“乌鸟私情，愿乞终养”

第一次感受到亲情在书中的分量，是孙少平初到黄原城寄宿于舅舅家却遭白眼的片段。少平不甘于祖孙世代困居双水村务农的命运，渴望能够到双水村外面的世界开启一段不同的人生，受苦也好，受累也罢，只要能“闹一闹世事”，才不枉这人间一趟。

于是高中毕业的少平只身来到黄原城，寄宿于舅舅家，但与他有血缘之亲的舅舅却让他感受到了这份亲情的虚无与缥缈。舅舅的白眼、舅妈的冷嘲热讽，都让他无心再寄人篱下。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竟是与少平素未谋面的曹书记一家人。他们深切地同情这个书生，给少平这个读书人安排相对轻松的活，在少平最困难的时候施以援手，让少平在每天严酷的工作环境和繁重的体力劳动中感受到了人性的善良与温存。

路遥在其中穿插的一段论述让我深感震撼，我第一次感受到与四十多年前的人们产生共振是何等奇妙。

“人和人之间的友爱并不在于是否是亲戚。是的，小时候，我们常把亲戚这两个字看的多么美好和重要，一旦长大成人，开始独立生活，我们便很快知道，亲戚常常是庸俗的；互相设法沾光，沾不上光就翻白眼；甚至你生活中最大的困难也常常是亲戚们造成的；生活同样会告诉你，亲戚往往不如朋友对你真诚。”

这句话令我印象深刻，它不仅让我看到孙少平外出独立谋生的艰辛，更让我体会到在双水村这个平凡的世界当中，孙玉厚庞大家族体系中的温暖友善何其不易，更加丰富了孙家两弟兄虽是农民出身但始终保有“对亲人最诚挚真切之爱”的可贵品质。

书中无论是孙少平对老祖母体贴照料，拿着润叶姐的钱买来了那盒陪伴老祖母十几年的止疼片；还是孙家两弟兄在困难中互相帮扶、于风浪后共同为父母修建起双水村最富丽的窑洞；抑或是孙兰香从小就体谅父母与兄长的含辛茹苦，总是在家中鸡飞狗跳之时默默做着力所能及的事，都体现出“亲情”在全书中举足轻重的地位。

孙兰香作为家里排行老三的女儿，身上也具有大哥少安、二哥少平的懂事与坚韧。她天资聪慧，老师在黑板上刚写完题，她的答案便脱口而出；却因家中条件困难、兄长终日艰辛劳作，想要辍学以缓解兄长的经济压力。

但是两位兄长从未因家里揭不开锅而有让兰香辍学的想法，他们深知知识对于改变命运的巨大作用，希望自己的妹妹能够将她的天赋“物尽其用”，因此竭尽全力支持妹妹的学业；而这个懂事的女孩也从心底为兄长着想，尽最大努力减轻兄长的负担，放学后去捡牛粪、拾柴火，在家里忙乱慌张的时候默默做着自己力所能及的一切事。

凭借着自己的努力，背负着两位哥哥坚定的支持与期盼，这个懂事坚强的女孩最终考上了大学，靠知识改变了命运。兄妹三人的相互理解与真挚温暖的爱，常让我感受到家的温度，更让我看到自己生活的环境是何等珍贵与幸福。

在双水村这个平凡的世界里，金俊武家两弟兄曾经坚不可摧的情谊因老大发不义之财却认为老二嫉妒而逐渐崩溃；金光亮家两弟兄因媳妇之间的口角和日益加大的贫富差距终于产生了隔阂；孙玉厚家两弟兄因弟媳的蛮横跋扈，只得由大哥带着老母亲搬离故居……

不同家庭的悲欢离合是那么真实，置身其中，仿佛看见许多家庭的缩影，姐妹可以因贫富而嫉妒，兄弟可以为农田而剑拔弩张，但孙家两弟兄的团结互助以及孙家这个大家庭的相互友爱却让我看见不一样的亲情。

这个世界真的很平凡，平凡到我们每个人都正在经历类似的生活，周而复始，循规蹈矩。这个世界也真的很艰苦，人们食不果腹、家徒四壁。可是最困难的日子里，总能映射出最绚烂的星云，那是最纯洁璀璨的尘埃共同筑建的星云。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苦难，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角角落落，推动着这个世界的昼夜交替。在那个时代背景下，公社集体大生产始终被人们奉为圭臬，可是集体劳作却未能带领双水村的人们走向共同富裕，取而代之的是贫下中农始终被饥饿包围、被贫穷拷打。

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小说开篇孙少平在学校食堂买饭的情景。食堂的馒头有三类，白米面的、玉米面的、荞麦面的，路遥先生打趣地称之为“欧洲、亚洲、非洲”。

孙少平这个正值青春壮年的大小伙每天只能吃黑面馒头，这个刚上高中的少年，脸上没有饱含阳光的笑靥，有的只是饥饿笼罩下的面黄肌瘦与骨瘦如柴；身上没有干净整洁的白衬衫，裤脚也吊得老高。但他从未因吃不饱穿不暖而放弃对上学的热爱，反而与保尔·柯察金成为精神上的朋友，从书报中洞察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一切。

作者对于贫困和饥饿的刻画渗透于全书。孙少安一家人每天的晚饭是稀得不能再稀的米粥。终日下地劳作，一个健壮的青年小伙却只能靠可以见底的稀饭来填充自己的肚子，稠一点的稀饭要给卧病在床、已经瘫痪的老祖母喝。

可是家里唯一的壮劳力也需要吃饱饭才不至于累垮，因此新婚的孙少安两口子曾因家里人都吃不饱的时候到底应不应该给全家唯一的劳动力少安盛稠一点的稀饭而争执不下。

这样的世界是平凡而艰苦的，但其中的人之所以不凡，是因为天道酬勤，力耕不欺，倘若苦难摧毁不了你，那你必将因此变得强大。孙少安便是农民里于苦难中涅槃的典范。

从磨难中奋起，于逆境中前行。其初次涅槃，是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首次实践之时。作为倡议者，孙少安险些受害，但时隔一年，改革开放的大浪潮将机会再次送到孙少安的手中。

这一次他紧抓机会，不仅一改家中半个世纪以来食不果腹的悲苦局面，更成为村中能及时向处于绝境者施以援手的“救世主”，开办砖厂并雇用渴求改变家庭贫困面貌的村民，以帮助他们同自己一起走上致富的道路。其再次涅槃，是砖厂扩大后的首次倒闭之时，经历半年的沉沦萧条，孙少安也屡次想要放弃，沉重的债务和村民的冷言冷语无数次直击他千疮百孔的内心，但是他始终抱有希望，最终重整旗鼓、奋起直追，成为双水村首个“万元户”，圆了自己在成为家里顶梁柱时便立下的志向——为孙家箍一口砖窑。

中国知识分子多把“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奉为座右铭。孙少安亦如斯。穷困时期，他放弃自己的学业，将孙家老老小小的衣食住行全部肩负在自己的肩头，勉强供养弟弟念高中、妹妹念初中，帮助姐姐种地出山。

这是作为孙家长子的担当，他也曾为这个选择感到无奈和委屈，也曾有过想要放弃的念头，他也是一个平凡的人，他不是圣人。他天资聪慧，却因家中还有要读书吃饭的弟弟妹妹、瘫痪在床的奶奶，不得不丢下书本，扛起锄头，从此开始以农民的身份度过余生。

当看到即便自己拼尽全力下地种田，每天晚上回到家里累到根本没有力气吃饭，家里一穷二白的局面仍然毫无改善，终于有一天委屈和不甘将他淹没，他跑到村外的白杨树下，想到自己为了这个大家庭所做的种种牺牲，泪水夺眶而出。

不甘、委屈、绝望将这个一向懂事忍耐、无私付出的少年包围。但是当他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泪眼望向黑乎乎的远山，看见双水村星星点点的灯火时，滚烫的额头和汹涌澎湃的情绪便逐渐凉了下来。

这个懂事的少年想到了亲人们的面容，想到了一家老老少少，想到了自己作为长子的担当，于是头脑中迷茫的云雾便在亲人的笑靥里消散了。书中曾多次用这样的句子描写孙少安：

“孙少安精神抖擞地跳上生活的马车，坐在驾辕的位置上，绷紧全身的肌肉和神经，吆喝着、呐喊着，继续走向前去。”

穷困时为了这个大家庭能吃饱肚子，他没有独善其身，而是扛起了全家老老少少的生活，成了家里最坚挺的顶梁柱。富贵以后，他不光想着自己富裕，还雇用村中困难人家以解决他人的吃饭问题，希望能够靠自己的砖厂带动村里其他人家的富裕；他兴建小学，为双水村的教育事业做出首屈一指的贡献，弥补了自己因过早承担家庭重担而未能完成学业的遗憾，成了双水村最笔直的顶梁柱。这样平凡的人与经历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角角落落，值得所有人为之肃然起敬。

穷困时，他是懂事的星光，照亮着全家人的前路；发达后，他是璀璨的尘埃，指引着平凡的世界里其他尘埃的前行。

“为者常成，行者常至”

奋斗，让有志者脱离这穷苦的世界，也让无志者沉沦其间。学之愈深，知之愈明，行之愈笃。高中时期博览群书、手不释卷的孙少平，知道平凡的世界之外存在着更加广阔的世界，不顾哥哥和嫂子劝说阻拦，也要闯一闯。

少平在黄原城露宿于大桥上、背石头、打小工，在高强度体力劳作的终日拷打下脊背溃烂不堪，只能趴着入睡，即便如此，他也要在工地每晚点一盏灯看书，对知识的热爱从未因外部环境的变化而消减。

在大亚湾煤矿艰辛劳作、与死神共舞，每天在井下不见天日的世界争分夺秒地开展工作，即便工作环境如此恶劣危险，他也时刻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在井下冒着生命危险救下他人性命，结交了挚友王班长，并在王班长为救安锁子而牺牲后担负起照顾王班长家人的责任。

我由衷地敬佩孙少平，因为他的正直善良，因为他为了成为书中“有胸怀而知天下”的人竭尽所能、不顾一切，因为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凡人却书写了波澜壮阔的人生经历。

他是值得所有人敬重的有志者，也是奋不顾身、正直善良的劳动者，最终收获了平凡的世界以外的家的温暖，也获得了对劳动的深刻见解，更激励着妹妹考取了顶尖大学。

与之相反的是他的二爸孙玉亭，从年轻到暮年都始终忙于闹革命，吃不下苦便从山西钢厂出逃，终其一生都沉沦在这平凡的世界里，当其他人家因改革红利都衣暖食饱时，他的一家老少仍处于夜晚点不起灯的暗夜之中。这是有志与无志的差别，也是奋斗与颓唐的不同。

“人处在一种默默奋斗的状态，精神就会从琐碎生活中得到升华。”路遥是这样评述孙少平以劳动掩盖失去恋人的痛苦的。这句话也是在我的初高中学习生活中支撑了我六年的至理名言。

过去，当我把某所大学当作自己的唯一目标时，总能鲜活地领会到这句话的分量；如今，真的来到大学时，也更加怀恋高三时把这句话贴在桌角上的感动。抱定宗旨，矢志不渝，无论是对40年前那个平凡的世界里不凡的人们来讲，还是对40年后沿着求学之路苦苦追寻的我而言，默默的奋斗永远都是最值得赞扬与珍重的品质。时光错过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平凡的世界》带给我史无前例的震撼，不仅在于他让我看到了奋斗的意义，更在于他让我理解了何为“遗憾”。

路遥先生在《平凡的世界》的后记中写道：

“所有人的生命历程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都是一个小小的段落，因此，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命中注定的遗憾。遗憾，深深的遗憾。唯一能自慰的是，我们曾真诚而充满激情地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竭尽全力地劳动过，并不计代价地将自己的血汗献给了不死的人类之树。”

孙少安初中毕业便承担起家庭的重担，从此成为一名地地道道、本本分分的双水村农民，他遇到了善良美丽、不计较彩礼的秀莲，最终秀莲却在小学的开学典礼上因长期劳累罹患肺癌而当场去世，这是勤劳的孙少安、善良的秀莲的遗憾；

勤劳正直的孙少平在高中遇到了一生挚爱田晓霞，两人相约在黄原城杜梨树下相见，但晓霞却因在洪灾中抢救一个落水小女孩而丧生，这场约定最终以少平只身前往而告终，少平最终没能和这个善良大方的毕生挚爱牵手，省委书记田福军也因此失去了唯一的女儿，这是少平和田福军的遗憾；

田润叶在年轻时爱上了孙少安，而孙少安始终认为自己的家庭环境配不上润叶，两个人之间的情感从未说明，互相之间的误解最终让两个人成为陌生人，这是少安和润叶的遗憾……

书中的人物很伟大，他们用最平凡的双手创造出令人钦佩的世界；书中的人物也很平凡，他们身上都带有各样的遗憾。但他们都真诚而充满激情地在这个世界上活过，留下了最不平凡的印记，汇成了我们眼前壮阔的星辰大海。

无论是书中的主人公，还是书外的我们，都真诚而竭尽全力地活着，但也都有着独特的、难以忘怀的遗憾。“尽吾志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那些遗憾是我们独一无二的经历，当我们始终满怀热爱地活着、坚定地向前走去，便是对遗憾最高的敬意。

“每个人的生活同样也是一个世界。即是最平凡的人，也得要为他那个世界的存在而战斗。”

祝愿这平凡的世界里，每一个战斗者，虽轻渺如尘埃，亦可灿烂如星云；固短暂如一粟，仍能千古如磐石；似平凡若草芥，终能不凡传千古！

*文本来源《品味经典》（第五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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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 | 杨梦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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