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 前两次已经和大家聊了（还没有看过的朋友戳链接复习）

感动千万人的推理名作《嫌疑人X的献身》到底讲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在凭借《秘密》进入畅销作家行列前，东野圭吾如何闭关磨练14年

今天我们继续来聊一聊“畅销君”东野圭吾及其作品。

首先，我发个小提示，希望看这篇文章的朋友，最好看过一些推理小说，或者看过诸如《名侦探柯南》、《少年包青天》这样的本格推理剧，会更加容易理解我要说的内容。

上次曾经讲过，凭借《放学后》获得江户川乱步奖之后，东野圭吾作为一位推理小说作家，经历了长达十四年的冬天，这个冬天不是指气候，而是指他一直处于无论怎样努力、写了多少作品也红不起来的状态。

说来好笑，一个作家和一个演员一样，红或者不红，虽然跟努力和才能有关，但很多时候，那些加引号的“其他因素”更加重要，比如他会不会混圈子、有没有人捧，尤其重要的一点是——形势比人强，假如正处于小鲜肉大行其道的时代，就算王千源、段奕宏、张译这样优秀的演员演技再好，也只能屈居二线或默默无闻。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对于日本推理而言，新本格正在大行其道，挺立潮头，擅长以社会派为创作基调的东野圭吾显得“格格不入”，他在后来接受访谈时也曾经回忆“因为写正统派本格推理的人很多，所以我并没有特别的必要去写，我想写只有我才能写的作品”，这种反潮流的孤傲自然受到市场的冷落，不仅如此，他还在1996年以无比轻松和戏谑的笔法，写了一部把本格推理的传统模式彻底讽刺了一番的奇书——《名侦探的守则》。

众所周知，推理小说主要分成两大流派：本格派和社会派，本格派是指通过严密的逻辑推理来解谜的小说，社会派则是通过描写罪案来揭露社会黑暗现实的小说。本格推理小说经过百余年的发展，逐渐固化，形成了一些套路和模式，比如人物设定上，侦探往往有怪癖、破案前会说固定的口头禅，会有一个蠢萌的助手或如影随形的对立面，再比如在诡计设定上，暴风雪山庄、各种奇葩的密室、受害人临终留下密码、童谣杀人，往往模式雷同，千篇一律，而岛田庄司开创新本格派以来，虽然他本人气象开阔，不主张给推理小说设限，但一些新本格作家们还是沉迷于这类旧元素，比如绫辻行人在《十角馆杀人事件》中就说：“适合推理小说的题材，还要数名侦探、大宅院、古怪的住户、鲜血淋漓的悲剧、不可能犯罪、石破天惊的诡计”。绫辻行人甚至还制订了新本格七大守则，比如故事必须发生在孤岛那样的封闭空间里，事件发生的场所必须是可以被锁上房门的人工建筑物内⋯⋯本格推理小说逐渐变成一种固定舞台上的魔术表演。

事实证明这样的作品，推理小说爱好者看多了会生厌，而普通的大众读者更是兴趣不大，很多新本格作家后来转型，开始写包含本格元素在内的社会派小说，比如我孙子武丸写了《杀戮之病》、歌野晶午写了《樱的圈套》，都大获成功，偏偏在这时，东野圭吾出版了《名侦探的守则》这么一本简直不能再本格的小说，在日本推理届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让我们翻开《名侦探的守则》，看看这本书写了什么。这其实是一部短篇小说集，一共写了十三个案件，每个案件都会出现两个人物，一个是第一人称讲述故事的大河原番三，他是一位警官，另一个是名侦探天下一大五郎。大河原番三从一开始就强调，他是本格推理小说一定会有的配角——被凶手的伎俩耍得团团转的警察，他就算知道凶手是谁，也要装成不知道，并故意做出错误的判断，让凶手不停地杀人，这样才能让名侦探最后做出精彩的推理，解决案件。而天下一大五郎这个角色完全是横沟正史塑造的名侦探金田一耕助的翻版，衣服破烂，头发乱蓬蓬的，一搔头发就掉头皮屑，各种的不修边幅。

这样的人设，任何看过几本推理小说的读者，都不会感到陌生。同样熟悉的，还有大河原番三和天下一大五郎的台词。每次发生命案，天下一大五郎都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现场，然后大河原番三会对他说“这可不是外行侦探能够插手的案子”，等到案件陷入困境了他会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可真的没办法了。”这时天下一大五郎会把所有当事人召集到一起说：“各位⋯⋯请允许我解开这次案件的真相。”

而小说中发生的一个个案件，也都荒谬不堪，举个例子，其中一个案件是这样的，几个朋友在山上一座别墅聚会，赶上暴风雪，山路被封，接着一个人被杀害在了后山的一个掺望台旁边，从别墅通向掺望台只有一台缆车，开过去单程要十五分钟，而别墅里的任何人都没有离开那么长的时间，最后天下一大五郎推理证明，原来别墅本身就是一台巨大的缆车，在缓缓地、不被察觉地向后山开动，凶手杀了人把死者推出屋子正好落在掺望台上，然后又开动缆车把别墅恢复原位⋯⋯我不知道诸位看到这个故事时是什么感受，反正我自己是哈哈大笑，没错，这很新本格，这正是我看过的很多暴风雪山庄推理小说的加强版，就是所谓的为了杀人而造一个屋子，但是在小说中，天下一大五郎在结尾时也很困惑，他说“为了杀人，与其花这么多钱造一个这么庞大的别墅和机械装置，雇一个杀手不是更利索更简单吗？”

还有一篇碎尸案，更是充满了讽刺，现实中的碎尸案大多是为了搬运尸体方便或者掩盖死者身份，而本格推理小说中的一些碎尸案，尸体头部没有毁坏，指纹也没有破坏，纯粹是为了诡计而诡计，所以天下一大五郎不禁说：“这样的骗局在现实中根本不可行，都是一些很愚蠢的诡计，还有很多完全忽视了法医学。”在这起碎尸案的结尾，凶手碎尸的原因竟然是在捆绑受害者时，绳子在受害者身上留下了绑痕，而凶手是个在邮局工作的，看见锯齿状的痕迹就想撕⋯⋯

还有一篇童谣杀人的故事，更是满满的套路，在一座小岛上，凶手按照一首叫《凸凹岛童谣》的歌谣连续杀人，杀人手法和死亡状态和歌谣中一模一样，甚至歌谣本身就是阿加莎克里斯蒂在《无人生还》中那首“十个印第安小男孩”的改编版。面对一起又一起的死亡事件，侦探和警察都碌碌无为，东野圭吾用大河原番三的口吻说：“如果天下一侦探早点告诉警察他的推理，我们也能早点行动，但是不行，因为在这类推理小说里，过早地把事件解决了，歌谣就没意义了。”

在《名侦探的守则》一书中，东野圭吾还书写了很多对因循守旧的本格推理的批评。

比如说到密室，他说：“就像同一类魔术看了很多遍，不同的只是每次变出来的东西不同，老实说这带不来新奇感，看得多了也会生厌。”

比如说到死者留下死亡密码，他说：“死者为什么非要写那种跟暗号一样的东西呢？直接把凶手的名字写出来不就行了？”

比如说到不在场证明，他说：“我们冷静地想一下，你不觉得凶手制造不在场证明这件事非常愚蠢吗？正因为做了这种多余的事，在被人拆穿的时候才没有理由为自己开脱，不管疑点多重，只要没有确凿的证据，警察便不能逮捕凶手，所以如果没有不在场证明反而会更安全，我总是觉得凶手在做一些无谓的事情。”

在最后一个故事中，东野圭吾用一个同样落入俗套的孤岛连环杀人案，推理出了最不可能的凶手，但在结尾，东野圭吾借天下一大五郎之口发出了困惑的疑问——

“这样，本格推理小说就得救了吗？”

东野圭吾提出的问题，发人深思，在一个毫无现实性的背景里，创作一个既无科学性、也无可操作性的复杂的杀人诡计，在结尾那一章给出一个机械僵硬的解答，并因此洋洋得意，自命不凡，这真的是本格推理的正道吗？我们知道东野圭吾早期写过《白马山庄杀人事件》，也写过《雪地杀机》，在这些本格推理作品中，同样包含着暴风雪山庄、歌谣、复杂的密码等等元素，所以，东野圭吾在《名侦探的守则》一书中，包含着对自己旧作的批判和反省，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大家可以把东野圭吾想象成一个藏在深山里不停练功的高手，虽然他还籍籍无名，但是他不仅参透了所有的套路，甚至把这些套路的拆招都想明白了，他就一定会有天下无敌的那一天！

但是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当这位武林高手大彻大悟，打通任督二脉之后，非但没有马上下山，杀他个七进七出，反而对自己隐居多年的地方依依不舍，回眸一望，正是这一望，诞生了天下一大五郎为主角的第二部作品——《名侦探的诅咒》。

鲁迅在题为《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这篇著名的演讲中，有一个很了不起的观点，他说“魏晋时代，崇尚礼教的看来似乎很不错，而实在是毁坏礼教，不信礼教的。那表面上毁坏礼教者，实则倒是承认礼教，太相信礼教”。这个论点深思起来，实在妙极，一个真正的反对者，往往不是因为恨之入骨，而是因为爱得深沉。东野圭吾反对的并非本格推理，而是那种看似坚持本格，其实桎梏本格推理小说发展的保守理念。

《名侦探的诅咒》写的是天下一大五郎来到了一座没有历史的小城，城里接连发生了各种奇怪的杀人案，有的是密室杀人，有的是凶手消失，有的是暴风雪山庄杀人事件，但是在这部作品中，东野圭吾非但没有像《名侦探的守则》那样对本格推理的模式化和套路化进行讽刺和鞭笞，反而在诡计设置和逻辑推演上都非常扎实，仿佛是在告诉所有人，我告别传统的本格推理，“乃不为也，非不能也”！因为——这里我直接引用东野圭吾在书中的一段话——因为“真实性，现代性，社会性是小说的三大支柱，若非如此，将难以在今后的推理小说界生存。诡计和凶手消失之类的题材已经过时了。”

话虽然这样说，但从《名侦探的诅咒》中，不难看出东野圭吾内心的矛盾和痛苦，他毕竟是写本格推理出道的作家，对他而言，本格是青春的证明，是难以割舍的情怀。但多年屈居底层的磨练和思考，使东野圭吾无比清醒地意识到，再写传统的本格推理，作者难以推陈出新，读者审美疲劳，市场销量惨淡，因此，本格推理必须迎来一次改革，一次彻底的脱胎换骨，这一改革将比松本清张创建社会派还要剧烈，还要具有革命性，这一改革看似对本格推理的告别，其实是本格推理的新生。

所以他才在小说的结尾，借用一朵蓝色的小花表达了“勿忘我”的心声，他说：“我合上书本，闭上了眼睛，心里想，要是有一天还能写那样的小说该多好啊。”

在《名侦探的诅咒》出版的1996年，没人能明白，这是东野圭吾对自己的承诺，他终有一天将写出一部震撼世界的推理小说，一部将本格派和社会派完美结合的划时代杰作。今天我们都知道，那本书的名字就叫《嫌疑人X的献身》。